羅蘭小隊長是怎麼看待玫瑰•奈忒的呢?

  ──是枚待琢磨的寶石。

  正在看著玫瑰揮劍練習的羅蘭會這麼回答。

 

  與玫瑰的相遇,是在一次小隊巡邏的途中,

  他因察覺到某處不在巡邏路線的小巷內傳來不尋常的悶響而前去查看,幸能不負自己的職責解救了被不法分子圍堵在偏僻巷弄內的女性冒險者。

  而那名獨身一人不幸被盯上的受害者,就是玫瑰。

  其實像這樣在巡邏的路上成功阻止犯罪發生並不是第一次,羅蘭相信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次──儘管這個事實令人有些沮喪,但等待正義懲戒的惡人似乎無窮無盡。

  可那次與往常都不一樣的是,他為了打消她想奉上謝禮的念頭而提出讓對方陪自己練劍的要求,居然被她滿面笑容地答應了。

  「請務必讓我陪您練劍!雖然實力不足但請多多指教!」

  率直真誠的笑靨,在聽見他的答覆時便盛大地綻放開來。

 

  ──人如其名呢。

  羅蘭有瞬間這麼想到。

 

  而在那作為謝禮,卻比起練劍更接近於自己對她展開指導的友好切磋結束後,名為玫瑰的女孩又一次語出驚人。

  「雖然很冒昧,但是能請羅蘭先生指導我的劍術嗎?」

  羅蘭本來是要拒絕的,小隊長一職的公務說不上輕鬆,而他空餘的時間除了飲食睡眠之外,更是全獻給自己唯一熱衷的事情──練劍。

  而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孩子,顯然沒有讓他願意割捨部分練劍時間的重要性。

  但在拒絕的話語說出口前,他與她對上了眼,看到了那雙眸中、連眼睛的主人都不知曉她正在傳達的訊息。

  羅蘭很熟悉那樣的眼神,現在仰著頭,懇切地凝望著他的玫瑰的眼神。

  當他的小隊員、前來實習的新晉騎士、又或是任務中受過他協助而知曉他能力的同袍向他討教劍術時,一雙眼中閃爍著的光輝是對他的傾佩、對劍的癡迷以及對成為更加優秀的自己的渴望。

  那雙寶石般的藍色瞳眸也正洋溢著那樣的光彩。

  羅蘭從來都無法拒絕這樣的眼神,所以他終究是點頭答應了女孩堂突的請求。

 

  他在衡量過後允諾指導她一個月的劍術。

  而玫瑰就用那一個月的時間讓他知道,他一時心軟答應的「劍術指導」絕非是毫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決定。

  玫瑰很有天賦,雖然自然是不能與他相比,但可能比他碰過的大部份人都更有天賦一些,在訓練開展幾天之後,看著她與何里發起的切磋,羅蘭客觀地下了評斷。

  若不是聽她親口所說,羅蘭是不會相信眼前持單手劍凜然而立,面對體型比自己高大的成年男性也不落下風的女孩子,居然只學習了幾個月的劍術。

  只消這點光陰就能達到這種水準嗎?

  羅蘭向來不會擅自懷疑他人口中說出的話語其真實性,而且事實上,玫瑰在接受他的指導後的進步也是飛躍性的,以身為指導者的角度來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短短幾天就能展現如此變化的學生。

  於是,為了玫瑰‧奈忒,這名首位向自己請教劍術的女性,他產生了一定要盡心盡力地教導,將她磨砥成更加出色的劍士的念頭,為她擬定了專屬的訓練計劃,並悄然期待起一個月之後,她的劍術能成長到何種境地。

 

  玫瑰自然是沒有讓他失望的,儘管她自己似乎並不知道羅蘭在她身上種下了期望的種子,並滿足地見證種子逐漸生根發芽。

  最後一次的對練結束後,羅蘭彷彿看到了他琢磨許久的原礦下泛出了寶石的光澤。

  不過,寶石礦距離琢磨成更加璀璨奪目的珠寶,還有點距離……是呢,羅蘭很快便知道癥結點在何處,是劍法。

  玫瑰缺乏一套適合的,能讓她在刀劍相交時少幾分不必要的猶豫與思量的劍法,這以她的劍術能力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事。

  畢竟,一般是會讓初學者先研習劍法,掌握攻守的招式劍路以後,再來追求所謂速度、力量、見招拆招的反應能力,但玫瑰似乎反過來了。

  但是沒關係……他可以、或者說,他「想要」為玫瑰、為他親手琢磨的寶石原礦,創造出適合她、屬於她的劍法。

  然後終有一天,他能栽培出能讓他在比試中盡興甚至覺得頗有收穫的對手,這個想像讓羅蘭大受鼓舞,羽毛筆便自然而然動了起來。

 

  在那場他極為難得參加的送別酒會上,看著玫瑰雙頰酡紅,向他舉起盛著果酒的玻璃杯,有些不安又充滿渴望地說出:「能當我的朋友嗎?」的時候,羅蘭無法阻止自己嘴角上揚的弧度,

  「已經是了。」他與她輕輕碰杯,縱使自知酒量不好,還是順著氣氛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但玫瑰離開葉芽城之後的時光,似乎才是他們兩人之間情誼加深的開始,

  不同於先前指導劍術的師徒關係,他與離開葉芽城的玫瑰成為了固定書信往來的筆友,而在這種平等關係的信件往來中,他才更加深入了解了名為玫瑰的她,是怎樣的女孩。

  似乎藉由信紙,玫瑰就能沒有絲毫顧慮地將想傳遞的話語傾洩而出,畢竟在直面他時,她總是謹言慎行,活像她是他的下屬似的,偶爾才會鼓起勇氣語出驚人。

  來信中的她展現的是他從前見識不到的、不受壓抑的玫瑰,全然而灑脫地將情緒融入墨水書寫傳達,不再煩憂禮數,只是將想與他分享的事情全塞進小小信封之中。

  於是羅蘭便知道了,原來玫瑰喜歡甜食、喜歡星空、喜歡唱歌;知道原來子葉城盛產陶器,原來托葉鎮的茶葉聞名全大陸;知道她看到某些花時會想起以前的朋友,而看到大海時會想起自己。

  那些隨信寄來的禮物也逐漸讓他單調的桌面熱絡了起來,一小罐茶葉、一個瓷製哨子、紫色的乾壓花……配著書信中生動的文字描摹,讓他有種自己也隨著她去過那麼多地方的錯覺。

 

  當然,這種藉由文字傳遞消息聯繫感情的行為,玫瑰的做法也悄悄影響了羅蘭,他開始會在信中寫下很多他不曾想過要「說出來」的文字,並有些訝異地察覺,將所思所想書寫出來的過程竟能讓他整理內心、消解心中因見證罪人醜惡行徑而積累的某些負面情緒──以往他會用加倍的訓練來麻痺自己,用身體的勞累阻止自己心神煩憂,但如今居然只需要坐在桌前提筆蘸墨,他就能平復體內熱烈燃燒著的、對於罪惡的怒火。

  於是要寫給她的信的長度不知不覺地越寫越多,最開始只用一張信紙就能解決,到後來兩張信紙只是最基本的配置。

  玫瑰的信件總是隨機,有時候一週可以收到四封甚至五封,又有時候接著幾天都沒收到信,羅蘭自己可以察覺出規律,當所接的任務較為輕鬆時,玫瑰寄信的頻率就會較為密集,而若是較辛勞的工作,她會等到事務結束後,再一口氣將想寫的東西全部寫下來,

  羅蘭沒有意識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居然對玫瑰的來信感到「期待」,甚至會將郵務部將皇家騎士的信件送到宿舍的固定時段空下來,就為了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她的來信。

  若是沒有來信的時候,他就會思考著玫瑰現在可能走到哪裡了,接了什麼任務,沿途遭遇了什麼冒險、又見到了什麼樣的景色,儘管自己分明好多年沒有為了公務以外的目的踏出過葉芽城了。

  至於擔心玫瑰是因為發生不測才沒有寄信過來?那倒不會,除了可造的劍術之外,羅蘭知道玫瑰還是個魔法師,甚至可以做到瞬發元素魔法的程度,雖然羅蘭對魔法的領域不了解,但他見過在城裡鬥毆的魔法師,都是念完長串的咒語才會發出魔法的,加上她說自己會跟著可靠的冒險隊行動,所以他從來不曾擔心過玫瑰在外冒險的安危。

 

  玫瑰自己不知道,但她確實在短時間內影響了羅蘭。

  這是羅蘭自己與羅蘭小隊都同意的事實,

  比如他的書桌,曾經除了文件與墨水不會擺上其他東西的桌面上現在多了幾個風格迥異的裝飾品;比如從來不配戴飾物的羅蘭小隊長,居然在騎士服的長袖上別了個閃亮亮的寶石袖扣,讓他在指導隊員劍術時,每個人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往他的手腕處聚集;比如羅蘭以往總是缺席的小隊聚,面對隊員的邀約總是以自己要練劍為由婉拒,但在玫瑰離開葉芽城之後,羅蘭偶爾也會加入他們的聚會中,也許是因為,那天他也體會到了,與感情好的夥伴暫時拋卻上下級關係一起飲酒交流的美好吧。

  所以,如果你再問一次,羅蘭小隊長是怎麼看待玫瑰‧奈忒的呢?

  ──是重要的友人。

  正在給隨著冒險隊四處接任務的玫瑰寄來的見聞紀錄回信的羅蘭會這麼回答。

 

  後來,玫瑰在信中提到自己和朋友就要搬進葉芽城了。

  只是收到那封信時,是羅蘭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到某件也許只有他有勇氣踏出來、危險而魯莽、甚至可能喪命,但就算要付出生命為代價也不後悔……他必須去做的事。

  當然,在行動前他曾短暫地迷惘過,騎士的忠誠心與捍衛正義的信念在互相角力,但在提筆寫著給玫瑰的信、組織文字理清思緒的過程間,他其實已經得出答案了,雖然如此,出於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緣由,他還是將那封尋求建議的信寄了出去。

  但在他收到回信時,羅蘭好像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寄出那封信了。

  讀著玫瑰因急切而比往常略潦草的字跡時,羅蘭感覺心底湧出了難以遏止的歡欣感。

  ──她理解他,她明白他所想。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欣喜、甚至是雀躍,而這種感覺很久違了,上一次,大概還是在受到如今已經退休的騎士老師的認同與表揚時才有的這份心情。

  原來,他是希望自己能被玫瑰理解的啊。

  「真想先再見她一面啊。」羅蘭嘴邊的笑最終帶上了苦澀,脫口而出不可能的念想。

  證據都已經蒐集完整,要揭發駭人事實必須聯絡的管道也已打點完畢,這種事不能拖,拖越久,就會有更多的受害者,拖越久、正義就越難得到伸張……他不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同玫瑰告別後再上路什麼的,終究只是不可能的想像。

  於是他在心底悄聲道了歉,對玫瑰、也對自己的小隊員,原諒他什麼都沒有透露給他們,畢竟這事的危險性他自己清楚,縱然他不畏懼獻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能讓自己身邊的人深陷危機,如果他能順利回來還好說,若是有什麼不測,至少他手下的這些人一個都不能出事,他得確保他們不會被牽連。

 

  但他被騙了,圈套早已設下,羅蘭沒能去到審判所將那些證據交出去。

  原來打從一開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那昏庸的國王早就發現他的意圖,明明是無能腐敗的王,卻在如何保衛自身利益時格外精明。

  難道有國家權力與財富磅身的國王,就算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渣也不會被制裁嗎?被昔日同袍壓制在地、聽著那漠然的聲音說著他們是奉國王的命令前來時,羅蘭無法不帶著恨意這樣去想,同時他又覺得可悲,為那些必須為了忠於其主而染上罪孽的同袍。

 

  國王離去時的刑室是完全幽閉黑暗的狀態,只留下他獨自一人帶著滿身傷痕被懸掛在牆上,濃濃的血腥氣混雜著屍腐味幾乎要讓嗅覺麻木,耳邊彷彿能聽到曾經在此處慘死的怨靈發出的哭嚎,在一片漆黑之中甚至連時間流逝了多少都無從知曉,那是如同煉獄一般的場合。

  也是這時候羅蘭才發覺,原來玫瑰送給他的袖扣,在黑暗中是會發出光亮的。

 

  面對面孔猙獰的國王殘暴的虐待手法,羅蘭咬著牙死命堅持著,他必須要堅持住,或許讓這個人的罪惡被公諸於世的嘗試已經失敗了,但只要他堅持得越久,就能庇護到那些潛在的受害者,只要他還沒嚥氣,就不會有下一條無辜性命折損在此處,這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做到的。

  堅持下去,不要崩潰,耗住國王的時間,越久越好。

  所以當他調節呼吸緩過痛苦,閉目修養一番以後,他會盯著那枚在黑暗中發光的袖扣,回憶著那些美好的畫面,回憶他與隊員們共處的時光、回憶沉浸在精進劍術的時光的感覺、回憶起和玫瑰坐在練劍場旁的長椅上分食點心的光景……讓他獲取在這地獄之中頑強抵抗的力量。

 

  不知為何,國王似乎也有想吊著他的性命慢慢折磨的想法,他會命人給羅蘭餵水灌食,明顯是為了不讓他輕易死去而採取的措施,但連日的折磨使羅蘭早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細想為什麼。

  時日一長,正常生活的那些記憶似乎被逐漸消磨殆盡,不知不覺間,比起倚靠回憶過往,羅蘭感覺自己更多是被心中滋生的仇恨與怨念給支撐著向昏君的惡行奮起反抗,如今的他連維持神智清明都是件難事,全憑某些灼熱地在血液中燒灼的感情主宰著他,羅蘭能感覺自己的人格在這不正常的環境之中似乎在一步一步崩解,也許在肉體撐不住之前,他的精神就會先扭曲了也說不定。

  只有很少很少的時候,他能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靜靜地抬頭凝望著掛在破碎袖口處的袖扣,恍然間似能憶起玫瑰的笑容、憶起她的嗓音、憶起她與羅蘭小隊環繞在自己身邊的時光。

  那時他才覺得自己是自己,而不是被仇恨纏身就要失去理智的厲鬼。

 

  若是問這時的羅蘭,他是怎麼看待玫瑰‧奈忒的。

  像是抓著某種救命稻草一般,在黑暗中懇切凝望著她贈與的袖扣的他回答不上來。

 

  直到某一天,黑暗中唯一的光也消失了。

  昏厥過去的羅蘭又一次睜眼後,沒能從一貫的位置上看到那抹透著淡淡螢光的袖扣。

  袖扣不見了。

  或者該說,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這副身軀又每天都會受盡各種酷刑,那枚小小袖口能過了這麼久才丟失,反而才是神賜與的奇蹟吧。

 

  ……最終,為正義獻身的騎士還是被無盡的仇恨給吞噬了。

  「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就如他的遺言一般,皇家騎士羅蘭死去後,死亡騎士羅蘭在瘋狂的怨念之中誕生了,被執念所囚的亡者為了未盡的正義回到了這個世界。

 

  那麼、死亡騎士羅蘭又是怎麼看待玫瑰•奈忒的呢?

  作為不死生物的本能讓他明白自己必須遠離神聖、光明以及熊熊燃燒的烈焰等一切會招致毀滅的因子,

  所以在失手砍傷格里西亞、擺脫聖騎士的追趕返回粉紅家的路上,當羅蘭看清了攔在自己前路之人的容顏時,他一絲猶豫都沒有便轉身逃離。

  在唯一的光芒消失之後,那全無理性只有憎恨滋生的黑暗中度過了那麼長的時光,再次見到玫瑰的瞬間他就知道了,她在他眼中就如那枚袖扣一般,是無盡黑暗中點亮的火光。

 

  所以,如果你問他,如今死者之身的羅蘭是如何看待玫瑰•奈忒的?

  他會這麼回答你──是他該遠離又渴望的存在。

arrow
arrow

    黑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