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太陽騎士長身後進了門,房內的情況與烈火騎士長十萬火急的模樣絲毫不相符,寒冰騎士長並非處於什麼嚴峻的狀態,他意識清醒地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手上還拿著可能是食譜的書在閱讀著,床邊則坐著正在批改文件的審判騎士長。

  不愧是大家公認的工作狂之一,審判騎士長就連探望傷病的下屬都不忘公事。

  稍微令人意外的是曉楓居然也在房內,她正在一面削著給病人(也就是床上的寒冰騎士長)的蘋果,一面聽著旁邊幾位高階祭司討論對應的療傷策略,回頭看到太陽騎士長與陪同進門的我趕緊說明情況。

  原來寒冰騎士長是在同她處理審判所事務時突然失去意識,求援將寒冰騎士長送回房、尋找祭司前輩救治的都是曉楓,所以她才會出現在這裡。

  「太陽騎士長能趕來真是太好了!」為首的祭司前輩見到太陽騎士長面露喜色,撫著下巴的鬍渣子欣然宣布了治療手段:「只要在寒冰騎士長的傷口滴上太陽騎士長那長期受光明神祝福的神聖之血,再配合我們的淨化之術,就可以完全驅趕出死亡之氣,接下來讓寒冰騎士長再靜養幾天就會沒事了。」

  還真的要動到血!

  我趕緊向負責的祭司說明太陽騎士長的身體狀況,並提醒他們雖然我們知道太陽騎士長的恢復力與神術能力都很強,可是他同時也是昨天被砍傷被死亡之氣入侵的傷者之一(我不懂,大家都忘記太陽騎士長也被那把劍砍了嗎?是因為太陽騎士長恢復力特別強的形象太深植人心了還是怎麼回事?)。

  「如果需要神聖之血,那身為所受光明神『不亞於太陽騎士的光』祝福的亞陽騎士長的血液應該有同等效果……」

  亞陽騎士,傳聞中不亞於太陽騎士的光。

  在就任儀式上我們也親眼看著在一道道繁瑣的手許過後,儀式進行的大殿中心的陣法湧出了濃烈的光屬性,將夏書整個人包圍在光芒之中,在感知下我能清楚看到他體內屬性的構成因此產生劇烈的變化,那所謂「光明神的祝福」加身的神聖力量無疑是真實存在的。

  「喲!我把亞陽帶來啦!所以能救那個冷冰冰的傢伙了沒──」我話沒說完,烈火騎士長已經一腳踹開了寒冰騎士長的房門,一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卻又不敢反抗烈火騎士長的夏書呈現被扯著跑了一路衣服全亂的狀態站在門外,我想他大概聽到我說的話了,因為他一進門就對我投來控訴的目光。

  抱歉了,但是比起讓已經嚴重負傷、自己也受死亡之氣入體的太陽騎士長再增加傷口與出血,我還是覺得請亞陽騎士長出馬才是正確的,再說我記得他自己也提到過,亞陽騎士的職責似乎和保護太陽騎士相關?那這不正是他履行職責最合適的時刻嗎!

  大概夏書自己也明白這點,除了眼神控訴我之外也沒多說什麼,乖乖捲起衣袖,聽從祭司前輩們的指示,拿出隨身小刀準備放血。

  由於夏書體內血液的神聖屬性強度略遜太陽騎士長一籌,血液確實滴在傷口上再執行淨化術,驅散死亡之氣的效益才會最高,和死亡騎士正面作戰的寒冰騎士長還好,傷口多半都在手臂、腰側或臉上,挽起袖子拉起衣襬就能處理,可傷口在背上的太陽騎士長要處理起來就比較尷尬了,我和曉楓兩名女性自然在祭司前輩的囑咐下先行迴避……然後就被女扮男裝的夏書用更加哀怨的眼神目送出門了。

  放寬心放寬心,不過是上司的裸背嘛!太陽騎士長可是大美男!皮膚又好!完全沒有問題的!我在一個上司的聖騎士長們看不到的角度向夏書比了個讚以示鼓勵後愉快告退,算是圓滿結束了護送聖殿之首的突發任務。

  「小玫瑰我剛好有事情要找妳!」出了門,曉楓拉住了我的手,目光懇切。

  「審判所那邊針對死亡騎士襲擊事件要開臨時會議,我被派去做會議紀錄,但是之前聖騎士長固定集會的會議紀錄都是妳做的,我沒有相關經驗啊!快幫我惡補一下!」

  「誒?審判所那邊的會議?可是不死生物不是太陽騎士長的公務範圍嗎?」

  啊、還是說因為太陽騎士長被人懷疑是兇手,所以得因此展開調查?

  「這個不重要吧!不管理由是什麼我明天就得上工呀!靠妳了!」

  「好好好,這也不難啊就像是做課堂筆記一樣的感覺……」

  回房後我翻出過去幾週的會議紀錄副本,開始畫重點交代自己是怎麼處理這類型的公務的,晚飯時間則乾脆把餐點拿回房間,一面用餐一面處理文件。

  只要今晚熬夜多改些公文讓明天的公務可以提早完成,到時再和開完會的曉楓交流一下情報,就能有更充足的資訊去調查羅蘭的死,如果能在羅蘭找我告別前拼湊出個推論找他求證,我想就能根據羅蘭當下的反應反過來驗證我得到的推論有幾成正確了。

  畢竟,他可是我見過最正直的騎士道者……正直到連說謊都不懂得怎麼說的人啊。

  這天闔眼前,我對於追查真相一事充滿希望,深信自己是能為他做到什麼的。

 

    ✧

 

  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一覺醒來,滿城的風聲就變了。

  外頭瘋狂傳起了「太陽騎士是虐殺死亡騎士的兇手」的流言,對此,教皇陛下下令全力汙衊那名死亡騎士以將太陽騎士長摘出輿論的風口浪尖,塑造光明神的代言人絕對正義的形象。

  中午在食堂用餐的我從結束審判所臨時會議歸來的曉楓口中聽說時,無法估量地感到驚訝……可能更多的是憤怒,這些突然湧上的情緒衝擊得使我連湯匙都握不住,鐵製的餐具硄啷一聲摔在陶瓷碗碟上。

  「妳在幹嘛?小心一點啊!」曉楓雖然皺著眉頭,但眉宇間的擔憂明顯大於責備,「小心點,制服都要弄髒了,昨天熬夜改公文改太過頭了吧?」曉楓扯了餐巾準備給我,旁邊的夏書已經隨手甩出衣物專用的清潔魔法了,看來為了讓那白色的騎士服維持整潔,他也做了不少功課。

  「死線是下禮拜吧?我覺得按照妳的工作效率不需要熬夜也可以按時完成才對啊,妳在急什麼?」曉楓收回餐巾,但沒有放棄追問我的反常舉動,水藍眼眸閃著銳利的光,彷彿能看穿我到底在隱瞞什麼。

  「妳這兩天的情緒狀態很急躁,是了為什麼?是因為見到了詩織,想趕快確認二公主是不是紫綾?但又不像,也不能合理解釋妳的行為……」

  「是死亡騎士的事情吧。」夏書咬著叉子,語氣稀鬆平常地扔出了炸彈。

  我難掩自己的驚訝情緒,轉向一語道中我心事的夏書,試圖辯解但最終還是說不出什麼有力的反駁,這下只能承認了吧。

  再說一次,夏書明明總是喜歡在平時討論事情的時候搞錯重點或是帶偏話題,可為什麼,在這種我希望他什麼都不要察覺的時刻就特別敏銳呢?

  哈啊……居然得在這種被戳穿的情況下坦白嗎?簡直是最壞的情況了,他們會怎麼看我?為了一己私情把這麼嚴重的事情向摯友隱瞞什麼的,為了一個穿越後才認識的人而對他們說謊,甚至是在他們與死靈法師奮戰時我在那貪婪地索取不應得的時光……而且這算不算是瀆職啊?身為聖殿的一份子居然包庇死亡騎士什麼的,真是、好煩啊……

  「我的事情待會再提,我會說清楚的……但曉楓,妳話還沒說完吧?」我別過眼錯開他們的目光,重新握好湯匙,「妳不是說有給聖殿祭司的任務嗎?」

  儘管有些不情願,但曉楓還是順著我的意思回到本來的話題,「我剛說到哪?喔對、教皇本來要求聖殿祭司去散佈那套說法反制流言,不過所有行動開始前就被聽到風聲的太陽騎士長擋下了,但畢竟教皇陛下和太陽騎士長地位是平起平坐的,就算是聖殿之首,也不可能單方面完全否決教皇的命令嘛,所以審判長就給了三天的寬限期,如果三天之內太陽騎士長查不出真相,教皇陛下的命令就會確實被執行。」

  「總之,太陽騎士長轉頭給我們聖殿祭司派了新的任務──在他追查真兇的這段期間找出謠言的源頭,風波平息後協助公關部門闢謠並鞏固信徒……還有,如果這段期間有關於死亡騎士的任務找上來都請我們優先協助。」

  太陽騎士長……

  明明自己是受流言直接影響的受害者,卻毅然決然地否決把不實罪名加在死亡騎士頭上,自己則願意為了追查真相東奔西走,這和我印象中他對不死生物恨之入骨的概念有些微妙的不同,雖然全大陸都知道堅守正義的太陽騎士無法容忍顛倒世間生死秩序的邪惡存在,可現任的太陽騎士長所抱持的,似乎並不是死板得無可變通的盲目正義。

  哪怕死亡騎士是扭曲世間道理誕生、心懷怨念的邪惡化身,太陽騎士長也不會放任他人將不實的污名賴在他身上嗎?

  這就是、光明神的代言人所擁有的氣度嗎?

  我莫名地熱淚盈眶。

  我不知道怎麼去形容現在的心情與對太陽騎士長的感謝,以身為羅蘭友人的角度來說,如果我真如曉楓轉述的,得去執行一開始教皇陛下所下的命令、得去散佈那種顛倒是非的官方說辭、得將羅蘭詆毀成十惡不赦死不足惜的大惡人,為了飯碗必須做出這種事情的話,我一定會氣瘋的,絕對會因此遷怒起誰,總之,我在精神層面一定會有相當大的扭曲。

  但太陽騎士長的行動杜絕了這種可能,他和我一樣,想調查出讓死亡騎士怨恨而亡的真兇,儘管他是出於消滅死亡騎士並維護光明正義的目的,而我僅是因為不能接受思慕對象死在上位者製造的冤屈中而想憑自己的力量去為他做到點什麼,也許是幫忙揭露羅蘭本想揭發卻失敗喪命的秘密、也許是將他為何而死的原因公諸於眾……

  太陽騎士長是為了大義行動的,而我只是為了私情。

  但是為了什麼而行動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想做的事情是一致的,站在想找出關於死騎事件真相的同一陣線,所以我很樂意在這時為我的上司貢獻心力。

  「確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也確實和死亡騎士有關……吃完飯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說,這裡人太多了。」

  「小夏要聽的話就跟過來,如果耽誤到你的公務你也可以選擇不聽。」

  「我要聽!」夏書小聲嘟噥:「和他們說我又迷路了所以遲到了就好。」

  「不至於吧……」

 

    ✧

 

  飯後我們找了一間空的祈禱室,我看了一眼至今一直在死亡騎士這件事上對他們有所隱瞞的摯友們,有太陽騎士長的態度作為擔保,我總算有勇氣向他們坦白了。

  但那是因為坦白並不會使羅蘭立即陷入險境,對於他們會怎麼看待採取各種舉動至今的我,我心裡半點底都沒有,認識這麼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顧地做出這麼任性又差勁的選擇吧……

  「其實……我認識那名死亡騎士,追捕死亡騎士的那天,我見到他了。」說完這句話我便住口了,不是因為還想隱瞞什麼,而是因為我發現自己一時半刻還真想不出該從哪裡開始說起,是要開門見山地提到他可能是因皇室的陰謀而死才滿懷冤屈的變成死亡騎士回來,還是先解釋為什麼我會為了羅蘭而一直瞞著這件事,畢竟他們都不認識羅蘭啊。

  「所以呢?妳該不會接著要說……那個人就是羅蘭?」曉楓隨口一提,就是正中靶心的正解。

  我呼吸一頓,試圖維持笑容的努力瞬間被瓦解,「……對,就是羅蘭,那個死亡騎士……就是羅蘭,」希望可以理智、有條理地說明一切的嘗試也失敗了,此刻的我全憑感性在宣洩,眼淚也奪眶而出,「所以我才……抱歉,雖然我知道處理掉死亡騎士維護葉芽城安全是最重要的,但我很怕必須為了聖殿的工作去傷害他,所以我才不敢告訴你們、一直隱瞞著,真的很抱歉,但我、我想知道羅蘭經歷了什麼才會以這副模樣回來,我沒辦法放棄他,我……」

  我害怕妳們因此對我這個人失望,因此拋下我。

  「好了,玫瑰,冷靜下來,深呼吸,」曉楓握住我的手,我才注意到自己在顫抖著,「我們誰都不會因為這樣怪罪妳的,是吧?夏書。」

  「是啊,人心都是偏的嘛,就像他是妳重要的朋友,妳也是我們重要的朋友啊,就算知道了,我們誰也不會說什麼的。」夏書也湊到我旁邊,輕拍我的肩膀,遞出手帕,「眼淚擦一擦吧,現在的重點是妳接下來希望我們做些什麼?」

  「我……我想找到害死羅蘭的兇手,我不希望他被抹黑、不希望他死亡的真相被人掩蓋……我想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有多麼痛苦、多麼不甘才會以這副模樣回來尋仇……那些我全部想知道啊,因為是羅蘭,因為是……曾經仰慕的人啊……」我攛緊夏書遞來的手帕,低下頭,「我希望妳們可以支持我,不要責備我、不要拋下我……可是這種想法,太過分了對吧?不但全是私情,還想拖著妳們下水……」

  「對妳來說這麼重要的人居然變成了死亡騎士,妳想為他抱不平的想法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們當然會支持妳!太陽騎士長給聖殿祭司的工作和陪妳追查真兇一點都不衝突,完全可以一起進行的,妳才不用擔心。」曉楓拍拍我的頭,滿臉寫著「妳怎麼可以這麼傻」的無奈,接著她彎下腰,平常不太喜歡進行多餘肢體接觸的她非常稀奇地,主動抱住我。

  「所以玫瑰瑰,妳先冷靜下來,我們再來決定下一步該做些什麼,不管妳想怎麼做,我們都會陪著妳的,放心吧。」

  摯友溫柔的懷抱治癒了被濃烈恐懼纏身的我,肌膚相貼傳來的體溫與曉楓身上那股甜甜的香氣都在緩和我的焦躁、撫平我的惶惶不安,那種自己確實被愛著、被支撐著的感覺化作暖意注入冰冷顫抖的四肢中,我放鬆緊繃的身體,伸手攬住曉楓的背脊,雙臂收緊想藉著擁抱她來獲得面對一切的勇氣。

  是啊,我該信任他們的,我為什麼要這麼害怕呢?現在的他們對我來說,是等同於家人的存在啊,如果連他們都不能包容我的任性的話,那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我可依靠的人了。

  「啊但是,我有亞陽那邊的工作,所以沒辦法和妳們一起行動……加油哦,我精神與妳們同在!」可惜,夏書尷尬的聲音毀了這份溫情場面。

  「哼──」我從曉楓的懷抱中探出頭,揮著手帕抹著實際上早已止住的淚,對他總能在絕妙的時間點破壞氣氛的能力表示抗議:「你這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什麼始亂終棄!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我明明真心在安慰妳耶!」夏書雙頰脹得通紅,氣沖沖地從座位上跳起來,用力推開祈禱室的門,「我去工作了!」隨著怒喊,他甩上了門扉。

  「好了,心情恢復了就放開我,不要得寸進尺,我腰很酸的。」曉楓一把將我按回椅背上,自己也躺回祈禱室中的沙發椅。

  「哈哈哈,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夏書也跑太快了,手帕都沒拿走呢,總之……謝謝你們了。」夏書確實壞了醞釀得正感人的氛圍,但正好能幫助我收拾情緒,終結那時感性過頭沒辦法理性思考的狀態,已經平靜下來的我,是時候規劃該怎麼行動了。

  既然現在聖殿的立場和我的立場一致了……至少,以「現階段」來說,是一致的,聖殿需要調查真相來為太陽騎士平反,而我也希望能知曉一切,那只要履行聖殿祭司的職責,就能朝自己渴望的真相邁進。

  至於調查完真相以後,聖殿會怎麼處置死亡騎士……不是我現在該去想的。

  羅蘭已經死了,我得接受這個事實,就算化身死亡騎士回來,那也已經……是不一樣的存在了,違反生死定律的不死生物,終究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人了,我得、認清現實。

  ……對吧?

  「好啦曉楓,我們出門調查去。」

  「現在?公文呢?」

  「呃……我覺得……我昨天改了挺多的了,實在趕不過來的話,暴風騎士長的假期明天就結束了,嗯……」

  「妳這麼坑上司沒問題嗎?」

  「……」好啦,先改公文,先改公文就是了,我也不想被當成不負責任,憑私慾行動的下屬。

 

    ✧

 

  一天的公務結束後,和負責教授我們神術的前輩告假以後,我穿著冒險者的裝束,裝扮成剛進城的旅人,在馬車驛站附近的小酒館找了個小角落坐定,點了杯最便宜的酒(八成是那種兌了水的私釀酒)和硬麵包,身上故意做舊的旅行斗篷讓我完美地融入小酒館稍嫌破舊的環境中。

  這種靠城外緣的小酒館通常是龍蛇雜處、混雜各方人士的地方,不若城裡的騎士們常去的幾家大酒館價高味美且環境整潔,這種地方的酒和食物價格低廉的代價就是品質都沒什麼保證,能填飽人的肚子吃不死人或是滿足酒客渴望酒精入喉的慾望就行,很多歷經長途跋涉後囊中羞澀的旅人需要的恰恰是這樣的落腳處。

  而且低消費門檻表示即使是不富裕的人家也可以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後,與友人來場簡單的酒會,在小小酒館一面喝酒一面談天,是勞工階層的人們入夜後的小確幸。

  當然,肯定總會有些不能放上檯面的交易會在人聲鼎沸的小酒館的暗處悄悄進行,但找出那些犯罪的源頭是審判所的工作,並不是現在的我需要操心的。

  需要留意的,是當人們喝盡興後,閒話家常聊起八卦的時刻,那些隻字片語中隱藏的蛛絲馬跡。

  畢竟,這樣的環境下,不正是有心想傳播謠言的人最適合表演的舞台嗎?

  稍早,為了取得偽裝旅行冒險者用的工具,我和曉楓先回了住家一趟,剛到門口就被在院子外玩耍的孩子們給發現了,頓時球也不玩了,全繞到我們身邊打轉,大概把我們認定成滿足他們好奇心的工具了,不通人情世故的幼童將他們的所聞不帶任何修飾地化作疑問。

  「聽說城裡出現了死亡騎士,媽媽都不讓我們去大空地玩了!死亡騎士真的會把小孩子抓走吃掉嗎?」

  「街角賣豆腐的叔叔說死亡騎士是太陽騎士虐殺的!」

  「『虐殺』是什麼啊?為什麼會變出死亡騎士?」

  「爸爸說虐殺是大惡人才會做的事情,太陽騎士是大惡人嗎?」

  「你騙人!太陽騎士怎麼可能是大惡人!」

  「可是午睡的時候我聽到阿姨和我媽媽也在講這個事情啊!」

  光是回想起被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包圍的慘況,我便感覺頭又開始痛了。小孩子這種生物,解決了他一個問題,他馬上就能再拋出下一個問題,在他們的求知慾被滿足之前,是不會放過被纏上的可憐人的,要不是蕾特絲和韋特及時發現被纏住的我們,不知道得花多久時間才能擺脫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孩童。

  不過,這恰恰說明了事態究竟有多麼不對勁,「太陽騎士虐殺了死亡騎士」的謠言傳遞的速度太快了,僅僅是一天時間,不光是傳入教皇陛下耳中,連還不懂事的孩童都被灌注這種資訊,可見流言滲透之深,這要說沒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我是不相信的。

  既然是有人刻意在平民老百姓間傳播流言,那只要在合適的時間點蹲守在適合的地點,就有機會當場抓破傳播謠言的嫌犯,這便是我現在待在這間酒館的原因,曉楓則守在兩條街口以外的另一家酒館,一家一家蹲守總有機會逮到的吧。

  而且……一開始的注意力全被可能得誣陷羅蘭這種事情給吸走了,冷靜下來一想,流言居然明確到「虐殺」這種手法,不覺得很可疑嗎?昨天聖殿內部的閒言碎語可只是止步於太陽騎士長可能與死亡騎士有什麼關係而已,即使被過度聯想,那最多也只能猜測太陽騎士長「殺」了死亡騎士,可今天在整個葉芽城流通的版本卻是「太陽騎士是『虐殺』了死亡騎士的兇手」。

  能知道死亡騎士的死因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兇手那方了。

  換而言之,不需要調查,兇手就自己昭告天下──羅蘭是被虐殺致死的。

  凌虐致死……不單單只是殺死了羅蘭,而是用酷刑緩緩折磨他、一點一滴地奪走他的性命直至死亡,難怪羅蘭會化身滿腔仇恨的死亡騎士回來,到底是哪個人渣……不,算了,現在在任務中呢,該冷靜下來,只要把真相全部調查出來,總會讓那個人付出代價的,誰讓他居然愚蠢到給聖殿之首潑髒水?

  光明神代言人的名聲不容任何詆毀,不管那人是什麼身分的貴族,牽扯到太陽騎士長的清白,聖殿絕對會調查到底將真相公諸於世,兇手逃不掉的。

  當我臉色晦暗地乾掉杯中實在說不上好喝的液體後,懷中的通訊水晶突然閃了幾道光芒,那是曉楓傳來的暗號,表示散佈謠言的現行犯出現了。

  「老闆,結帳!」我對著吧檯處大喊一聲,往桌上丟了足夠面額的硬幣,便匆忙地發動感知,擠過酒館中擁擠的人群,想盡快往曉楓的位置趕去。

  曉楓應該在追捕對方,透過感知可以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移動速度很快。

  按照計劃,應該是我們會合以後再想辦法在不驚擾他人的前提下攔人訊問,是發生了什麼才會演變成追逐戰呢?

  算了,先不去想出了什麼差錯,總之得趕過去才行,雖然曉楓很強,親手壓制逮捕犯人的經驗也不少,但這麼暗的情況下一個人獨自行動還是很危險的!

  啊,他們跑得也太快了吧,得把感知的距離放得更遠才行……呃!

  因為把注意力全放在使用感知上,加上已經繞到較偏僻的小巷裡,疏於確認路況的我一不小心與某個倒楣的過路人撞得正著。

  由於我正在趕路,雖說不到全力奔跑的地步,也還沒凝聚風屬性加速,可撞到人的力道鐵定是不輕的,加上這個倒楣鬼是個身材比我還嬌小的少女(雖然對方穿著斗篷還拉起兜帽,但能根據胸前這柔軟的觸感判斷……),就形成了我在路上將陌生女孩撲倒的慘案了。

  「對不起!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我焦急地爬起來,擔心對方有沒有在摔倒過程中傷到頭部或脊椎之類要緊的地方,湊到她身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丟幾個治癒術,然後才終於注意到,這人帶了副白色的全臉面具。

  對方沒我回話,只是伸手遞了張卡片過來,那白皙纖細的指尖使我更加肯定了對這個人性別的猜測,我疑惑地接過來,只見上面用某種螢光墨水寫著幾個字,是說,這個世界原來已經有螢光劑的技術存在啊?

  『找到妳了。』

  「誒?」我沒反應過來,只見紙片上的墨水痕跡在紙面上匯聚又散開,組成了另一個句子,我還來不及細想這是什麼魔法,上頭凝出的字句彷彿伸出假想的手掐住我咽喉,使我呼吸為之一滯。

  『和我合作,我能幫助妳找出妳想知道的真相。』

  「……這是什麼意思?」

  『妳想知道的不是嗎?是誰、用什麼手段害死那名死亡騎士的。』

  「妳──!」我反手就想揭下那人的面具,卻被敏捷地閃過了,對方隔開我的手,拉起斗篷稍一調整重心,便輕巧地從我身邊退開,拉出一段我沒辦法再輕易找出對方空檔的距離──嘖!早知道就不先甩治癒術了,要是她身上真有傷還方便我辦事。

  她的話語激起了我的警戒心,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在調查死亡騎士的事情?特意帶著面具也不願發出聲音(不知道是沒辦法發出聲音還是不想讓我聽到她的聲音,以目前情況來看,我傾向於後者。),隱瞞真實面目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麼?

  『別誤會,我不是敵人。』

  「妳讓我拿什麼相信一個連以真面目示人都沒辦法的陌生人?」我皺著眉頭,思考著有沒有和對方武力衝突的必要性。

  突然就希望自己也有像曉楓一樣可以讀取情緒的能力,至少可以直接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敵意、能不能信任,但正因為我沒有這種能力,面對對方似乎對我知根知底,我卻連她的面貌都無法窺之、這種資訊不對稱的情況,不可能馬上就能放下戒心。

  『真拿妳沒辦法,那今天就先這樣吧,回去好好考慮吧。』

  這……什麼鬼?這人怎麼還無奈起來了!一副她在包容我的任性的樣子!只見這位面具小姐向我揮了揮手,接著捏碎了從懷中翻出的魔法卷軸,大量的風屬性以熟悉的模式被聚集,我立刻察覺那是發動瞬間移動的魔法卷軸。

  如果在魔法形成前打散聚集的風屬性是可以中斷魔法卷軸的效果的,但我還趕著追上曉楓,也沒有對方是敵人非得就此拿下的證據,就不採取什麼多餘的行動了,靜靜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風團中。

  我低頭看著被留在我手中的紙片,上頭已經浮現新的字句:『如果妳下定決心了,帶著這張紙來到這個地方,我會等著的。』

  閱讀完最後的句子後,墨水重新排列成一個陌生的地址,然後就固定下了,上頭的墨水失去了魔力波動,不再是隨人驅使隨時更改內容的留言版,現在它就只是張普通的、記錄著訊息的便條紙。

  這麼個來路不明的東西真想直接把它給扔了,但靜下心想一想,我還是將它收進空間中了,即使目前還沒有任何和那位面具小姐再次接觸的打算,但如果是為了羅蘭,將它留下作為保險有何不可?

  雖然我真的很想查明真相,越快越好,但這並不表示我能立即答應和來路不明的人合作,特別還是像這樣裝神弄鬼、突然找上門的神秘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陌生人突然說可以幫我找出真相,實在讓人無法不懷疑她的真實用意,還是謹慎點好,誰知道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兇手身邊的人?

  我沒想到的是,這時候的腹誹,就某方面來說一語成讖了。

 

    ✧

 

  結束了偏僻小巷的插曲,我又一次發動感知掌握曉楓的位置時,發現她已經把人制伏綁成粽子在等我了。

  曉楓這也、太帥了吧!這就是負責審判所事務的成果嗎?我一直還對曉楓抱有冒險者時期不擅近戰的印象,沒想到已經版本升級成可以輕易制服比自己壯碩的男性犯人的程度了……啊,這麼說,當時會陷入苦戰是不是表示詩織的近戰能力也高得嚇人啊?但那孩子是個死靈法師不是嗎?這群人怎麼老是不務正業……

  「玫瑰~妳好慢啊。」等到無聊的曉楓對我的姍姍來遲有些怨言,畢竟是入秋的夜裡,吹著風等人實在不是什麼好體驗

  「抱歉,回去再告訴妳我碰上了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道歉,並盤算著待會要買幾根棒棒糖才夠賠罪,「可以先說明一下情況嗎?」我看著雙手被反綁在後,趴在地上動都不敢動的男人。

  「喔,這人就是在酒館那造謠太陽騎士長的人,除此之外,還是我上個月抓個現行親自送去審判所的扒手,想找他問個清楚的時候他認出了我,所以就演變成追逐戰了,我也沒辦法。」

  「哦?這麼看來還真是勇敢啊,鞭刑的皮肉痛不夠讓你長記性?用捏造的謠言非議聖殿之首,這個罪名可要比行竊來得嚴重得多,這麼趕著往審判所送?」

  「我只是收錢辦事啊!要不是他們給的錢實在太多了,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這麼做的啊!而且!而且我也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為什麼只抓我啊!」

  「嘛,更多的回審判所再說吧,我還想趕緊吃晚餐呢。」曉楓從懷中掏出個小罐子,對著男人的臉上輕輕一噴,只見一個精神高度緊張的大男人在幾個呼吸後呼呼大睡了起來。

  「……等等,這個看起來很有犯罪的味道的東西是哪來的?」

  「誒?喔!這個是二公主給皇家騎士巡邏的人員發放的裝備,裡面的藥劑好像是二公主自己的獨門配方吧?分手之前從前男友手上幹來幾罐過期品,因為是過期品所以效果沒那麼好,但在壓制犯人的時候夠用了,可惜快要用完了。」曉楓惋惜地看著手中的小瓶子,「如果二公主真是紫綾就好了,那樣就不怕以後沒得用了,這個真的很方便。」

  「妳有這個東西,當時怎麼不直接靠這個放倒詩織?」我好奇地發問,有這個東西的話,即使被逼入近戰也不怕,反而更有機會下藥才對。

  「還能為什麼?身上那瓶正好用完了啊,那天早上有幾個從地方神殿押送過來的暴徒,忙死了!」接著她抬腳踢了踢地上不省人事的造謠現行犯,「好了,該妳動作了,妳不會想慢吞吞地把人扛回去吧?妳知道這裡離審判所有多遠嗎?非值勤時間叫馬車的話也沒有補助哦。」

  「別,讓我來,進了聖殿以後什麼沒有魔力剩最多。」因為基本不會有需要使用魔法的場合,要不是因為死亡騎士的事件,我都快忘記自己也算是個法師了。

  我凝聚風屬性建構魔力陣以施展瞬間移動的法術,順利把人帶回審判所,曉楓與值班的聖騎士拖著還在昏睡的男人進了審訊室,幾分鐘後就聽見裡面傳來:「我招了!我什麼都招了!」的喊聲。

  當我拿著從食堂打包的晚餐回到房間時,曉楓已經把報告都寫完了。

  「這也太快了吧……」我低頭喝了一口稍微冷掉的湯,把餐具遞給收拾完桌面文具的曉楓,「所以呢,有什麼有用的資訊嗎?」

  那個男人供稱是前天晚上在和貧民窟的弟兄們賭博時被人找上的,對方給了幾袋金幣,要求他們將抹黑太陽騎士長為虐殺死亡騎士的兇手的傳言傳遍整個葉芽城,本來忌憚光明神殿沒有人敢做,但對方一路加價,本來就是會因為缺錢而作奸犯科的傢伙,也沒有多高尚的品德,大把的財富給了他們招惹「走在地上的神」的勇氣。

  「指使他們的傢伙身上帶著家徽,是蘭花圖樣的,中央貴族中使用蘭花作為家紋的只有傑蘭伯爵家,只要那個男人沒有眼殘,基本上可以確定就是傑蘭伯爵家的人策劃的。」她突然瞇起眼歪過腦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昨天太陽騎士長交給審判長一把劍,上頭也有蘭花紋章,那應該是攻擊太陽騎士長的人留下來的,這下兩邊線索都指向傑蘭伯爵家了,兇手就是傑蘭伯爵家的人嗎?」

  「不,這不一定,羅蘭效忠的對象不是伯爵家而是皇族才對,當初的信明確提到『宣示忠誠的對象』,我覺得兇手本人是皇室成員。」就是不知道會是國王陛下、大王子殿下、兩位公主殿下,還是其他的皇親們而已,也許該調查傑蘭伯爵本身是哪個派系的,還有他家的人各自效忠誰來往上逆推。

  「還真複雜,嘛!不過有了那個男人提供的名單,太陽騎士長交代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只差把整起事件調查完還太陽騎士長一個清白了,然後呢?除非有新的任務找上門,否則就沒有我們聖殿祭司的事情了吧?」

  「是……從公務角度來看暫時沒有我們的事情了,可我也不想呆呆地等著太陽騎士長那邊的調查進行,萬一他不幸地沒有在三天內將一切查清,我們得去執行教皇陛下的命令怎麼辦?」再說,我也還沒弄清羅蘭到底是想揭發什麼才會遭到虐殺,我得想想自己還能做什麼才行……

  「我覺得妳擔心太多了,先不提太陽騎士長擅不擅長調查案件,有審判長在,在他面前不存在無法查清的犯罪。」

  「但太陽騎士長與審判騎士長兩人的關係很差,太陽騎士長背黑鍋這種事情,審判騎士長不會想出手幫忙吧?」

  「蛤?」曉楓突然發出了超級大聲的疑問詞,我嚇一跳,連忙回憶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才讓她起了這樣的反應。

  「太陽騎士長和審判騎士長關係很差……不是嗎?」這不是全大陸都知道的事情嗎?溫暖好人派與殘酷冰塊組勢不兩立,我也碰過幾次不同派的上司在聖殿走廊上遇到就開始吵架的場面,在食堂用餐時,不同派的聖騎士長也不曾同席,底下的人都關係不好了,頂頭的老大又怎麼可能相處融洽呢……

  「我說、玫瑰妳呀,是不是太專心在工作上,而沒有花心思觀察上司們的人際關係啊?」曉楓扶著額頭,那表情似乎還帶了點憐憫……什麼鬼?沒辦法和妳一樣與上司的關係那麼好真是抱歉喔!但怎麼話題突然變成這個?

  「我可以告訴妳,先不提太陽騎士長和審判長到底能不能說是關係好,至少絕對不像所謂『像全大陸都知道』說的那樣勢不兩立。」她信誓旦旦地說道,開始刷新我的認知,「舉個簡單的例子,妳知道嗎?現在坊間流傳著『這屆的審判騎士喜歡吃藍莓派』的說法哦。」

  「啊?」審判騎士長喜歡吃藍莓派?但我的這群上司中,喜歡吃藍莓派的分明是──

  「但我們都知道,喜歡吃藍莓派的分明是太陽騎士長嘛!傳言不會無緣無故出現,會有這樣的傳言是因為民眾總是親眼看到審判長在買藍莓派,但審判長分明不喜甜食,所以藍莓派是幫誰買的,再明顯不過了。」曉楓對著目瞪口呆的我伸出手,輕輕彈了我的額頭一下,「妳說,妳會幫妳討厭的人跑腿嗎?太陽騎士長很少離開聖殿妳又不是不知道,而審判長願意幫他帶喜歡的點心回來,不就說明其實兩人的關係不錯嗎?」

  接著,曉楓突然露出溫柔的笑顏──是的,溫柔,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曉楓是很罕見的,曉楓的笑容並不罕見,但她的笑往往是燦爛的、張揚的,能將美好的心情分享給他人似的、如陽光般的笑容,但此刻的微笑卻是滿懷著憐愛與包容的,像月光一樣柔和,期望能藉此安撫我的模樣。

  我看著她這少見的表情看呆了,停下了本來在腦中盤旋著的謀劃與焦慮,開始反思為什麼自己會得到這樣的待遇,總覺得在下午情緒爆發後,開始會被曉楓投以絲毫不符合她個人風格的關愛,感覺自己好像被當成易碎品看待了,有點怪怪的……我居然讓她這麼操心嗎?我是不是該檢討一下。

  「好啦,妳不用擔心那麼多的,傻玫瑰,讓自己休息一下吧,就算太陽騎士長真的不幸調查碰壁,審判長一定會接著出手的,相信我。」

 

  「畢竟,太陽騎士的名聲絕對不容任何人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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