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葉騎士長,這個月要捐獻給城內孤兒院的物資已經全數清點完畢,馬車隨時可以出發。」我將整理過的清單遞給等在樓梯邊準備出發的上司,這個月負責探視葉芽城孤兒院的是綠葉騎士長。

  「謝謝妳,玫瑰祭司,多虧有妳這次才能這麼快就出發呢。」我那有著綠色頭髮的上司接下清單,露出相當陽光大男孩的笑容肯定了我前晚熬夜整理的成果。

  全大陸都知道綠葉騎士的固有形象就是個好人,還是那種永遠不會拒絕他人要求的濫好人,可以說探視孤兒院的工作相當適合好人形象的他。

  以我個人觀點來看,綠葉騎士長確實也是個特別好相處的好上司,除了會笑容和善地向人打招呼,也總不吝於對他人伸出援手,我在處理一些類似分送物資或搬運重物的任務時,如果路過正好有空的綠葉騎士長,他總會主動要求加入幫忙,總之是個非常溫柔的好人。

  不過綠葉騎士其實是個有點特殊的存在,他特殊的地方在於──雖然職稱是騎士,實際上卻是弓箭手。

  聖殿內的綠葉騎士隊也是如此,除了劍術以外還有弓箭技能的特別培訓,其中綠葉騎士長的箭術當真是出神入化,曉楓嘖嘖稱奇想拜師學藝的那種程度,不管目標是固定靶還是移動靶、不論綠葉騎士長本身是站定不動還是騎在奔馳如飛的馬上,只要箭矢離弓必定箭無虛發。

  ……除非你能跑得比箭還快,不然基本上被綠葉騎士長盯上的目標是跑不掉的。

  除了普通箭矢,綠葉小隊還會學習特殊的聖光箭技能,是將聖光凝成箭矢後發射的、針對不死生物的攻擊技能。

  和綠葉騎士一樣除了劍以外擁有自己專精技能的聖騎士長還有以腿甲踢擊為攻擊手段的暴風騎士;使用長鞭作為武器、鞭法優美華麗的孤月騎士;以及精於匕首、飛刀的刃金騎士。

  相應的他們靡下的小隊自然都得學習這些劍術以外、一般騎士不會修習的技能。

  當然,擁有非普通騎士的作戰手段並不代表那幾位聖騎士長的劍術不好,事實上,身為弓箭手的綠葉騎士長的劍技同樣精湛,他的劍術也是能在聖殿中排上前五十的!

  我為什麼會這麼清楚?

  因為上頭審核過我寫的申請書了!如今聖殿祭司也擁有聖殿練習場的使用權,還能在不耽誤公務處理的範疇下圍觀各小隊訓練或是各別騎士間的切磋對練,也可以觀摩每個月例行的劍術排行賽。

  我還拿到了有空可以跟著亞陽小隊一起進行劍術訓練的許可,甚至勞煩了夏書手下的冰藍副隊長為我們制定額外的訓練方針,畢竟我和曉楓到底還是掛著祭司的職稱,他們不會用要求自己隊內聖騎士的標準操練我。

  亞陽小隊光是熱身項目就讓人聞之色變──繞著葉芽城跑五圈,是葉芽城哦、不是繞著練劍場也不是繞著聖殿,而是一座城,繞著一座城而且還是一國首都的城牆跑五圈……這已經不是能拿體育課來比擬的東西了,直接是一場馬拉松大賽的程度,謝天謝地我只是個祭司,他們讓我跑一圈就好,但即使只有一圈對我來說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對練開始前的體能訓練,內容則是仰臥起坐五百下、伏地挺身五百下、蛙跳五百下,最後是核心肌群二十分鐘,為了防止柔弱的小祭司體力負荷不了,所以我們一開始只需要各做五十下加上兩分鐘的核心肌群就可以了,以後再慢慢增加份量……當然這些特赦的對象不包含亞陽騎士長,好歹是堂堂聖騎士長,和自己同等地位的同事們是走在地上的神,他自然得多加操練才能追在後頭不至於被甩個沒影。

  這就讓我想起從前和羅蘭一起對練的日子了……我是知道的,羅蘭在訓練我的時候也是額外為我設計了一套符合我體能強度的訓練,而不是直接照著為自己騎士小隊規劃的內容。

  弗蘭克曾笑著說:「大家一開始都在期待著當隊長直接一視同仁地端出魔鬼訓練套餐後,對方會撐幾天就被嚇跑,誰知道隊長居然為妳量身打造專屬的指導計畫,真沒想到隊長也會這樣差別待遇的啊!害我們白期待了一場。」

  我當時的反應是什麼呢?好像是嘻嘻哈哈地抗議他們居然這麼想迫害我?

  現在想來只是覺得虧欠得更多,他帶我領略了何為強者、為了引導我變強而做出了那麼多的努力,明明只是初次見面者無禮而得寸進尺的請求、他為什麼願意去正視並付出心力呢?

  而我,什麼都來不及回報就……永遠失去那個機會了。

  「玫瑰祭司?」綠葉騎士長疑惑的聲音將我的思緒猛地拉回。

  「啊、十分抱歉!不小心走神了……」

  我居然在公務中走神,太失職了!

  「不要緊的,工作太累了對吧?暴風說過妳們最近公文很多,」綠葉騎士長點頭表示理解,「那麼我就出發了,玫瑰祭司要注意休息啊,不要勉強身體。」

  啊、這個如春風般和煦的笑顏和鼓勵……綠葉騎士長,您真是個好人!

 

     ✧

 

  解決了今日份的公文,我換上練劍用的裝束綁好頭髮,開始繞著葉芽城一周的熱身跑,結束慢跑後正好掐著集合時間抵達練劍場。

  曉楓今天要好幾個案件的審判,沒辦法和我一起來參加訓練,這個訓練已然成為我紓解壓力的主要管道(白天運動揮灑汗水製造腦內啡晚上能睡得更香更安穩,而練劍這個維持甚至是增進自身實力的行為也令人愉快不已),除非真的忙不過來,不然我基本不會缺席。

  場地內的亞陽騎士隊隊員已經列好隊形,準備開始每日的繞城跑熱身運動,他們的領袖、我的上司之一的亞陽騎士長自然也位列其中,他脫去略顯繁複的亞陽騎士服披風及外套,留下裏頭穿的夏季短袖制服,把手套和腰間佩劍都取下放在一旁的置物區。

  說起來我好像沒有提到過,夏書的武器是雙劍,這點也和從前我們創作的設定一致。分別是鑲有一黑一白水晶裝飾的銀白色單手劍,不過劍柄似乎做成了也可以雙手使用的樣式,意味著他既可以使用雙劍戰鬥,也可以在失去其中一把武器時改以雙手單劍的方式作戰……雖然根據我觀摩他的訓練的結果來看,當夏書得使用雙手劍方式作戰的時候,過沒多久他手上剩下的那把劍也會很快被擊飛。

  太慘了太慘了,小夏這樣要過多久才能追上其他十二聖騎士長的實力啊?

  任何一個使用劍的職業,只要失去手中的劍就等於失去了長期磨練劍術累積出來的實力發揮的機會,所以無論如何,都絕不能讓武器脫手,一旦在戰場上失去武器等同於死亡──忘了這是誰說過的話,但這個概念深深烙印在我的腦中,儘管因為我是個比起使劍更精通於魔法的人,失去武器對我來說並不致命,但萬一有使不上魔法的情況呢?像是禁止凝聚屬性的魔法陣之類的。

  是以,就連曾經和羅蘭對練時接下的攻擊讓人虎口發麻到手都脫力了,我也不曾因為外力導致武器離手──自己把劍當飛鏢扔出去的時候當然不算啦。

  我一個祭司都深明這個道理了,身為聖騎士長的他也該儘早體悟才是,不要每次都那麼輕易被人以武器脫手的方式將對練畫上句點,夏書實在太容易讓自己陷入武器被奪走的狀態了,雖然理論上他應該與我和曉楓一樣,除了穿越即配有的武器之外也有使用起來如呼吸般輕鬆的某一屬性的元素魔法(怕你們忘記,帶你們回憶一下,我擅長風屬性、曉楓則是木屬性),失去武器也不會就此失去作戰能力,但明面上亞陽騎士是不能使用魔法作戰的,畢竟是「騎士」啊!我想他的劍術指導梅雷亞之所以會每次都操練他操得那麼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嘛……可畢竟夏書是知道要成為亞陽騎士後才開始學習劍術的,現在就以劍術高手的素養去要求初學者不免太過嚴苛了,至少他還打贏太陽騎士長了啊,我相信持續練習後夏書一定能展示不讓人失望的成果的。

  我照慣例先和亞陽副隊長冰藍打過招呼,讓他知道自己今天有出席後才進場練習,按自己的步調進行體能訓練,經過置物區時悄悄地對著站在角落的身影問安。

  「貴安,伊特洛先生,今天也在呢。」

  「午好,玫瑰小姐。」對我的問候回以笑容的是個半透明的身影。

  那是一個長相與夏書幾乎一模一樣的紅髮男性……幽靈?要我來形容應該用「思念體」這個詞彙,畢竟常人看不到這位伊特洛先生,我的上司烈火騎士長尤為擅長的除靈之火也打不到他身上。

  但他確實是名亡者無誤,只是借助了名為空靈石的神器,讓他得以以另一種方式繼續留存於世……或者該說,繼續陪在夏櫻身邊。

  看著他一如既往的笑容,我不免又想起我們第一次見到夏書身後跟了個背後靈似的東西時有多麼驚嚇,那時的伊特洛面對我們驚惶的模樣也是這副不變的微笑。

  那是在僅對內部人員開放的亞陽騎士就職儀式結束後,我和曉楓等著回房將就職用正裝替換掉的夏書一同去吃晚飯時發生的事情。

  我們守在聖騎士長房間的走廊之外的轉角,慢悠悠地討論著要去哪家餐廳來場慶祝就職的三人聚餐,結果聽到開門聲探頭之後,從亞陽騎士長的房間走出來的除了夏書本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半透明的人影,這就算了,不過是見鬼嘛?不死巫妖都見過,幽靈可沒什麼好害怕的……可怕的是那人影赫然長著一張夏書的臉!

  「小夏……你……靈魂出竅?」

  只見夏書一臉歡快地回答:「不是!是背後靈!」

  「啊?」

  夏書身後的半透明人形物體露出了相當無奈的表情,嘴角卻勾著淺淺的笑意。

  「咳、沒事我剛剛開個玩笑,這位是伊特洛,有點複雜總而言之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夏書指著自己在脖子上的頸鍊,「這個是空靈石,聽說可以收入死亡不久、對人間尚有執念的靈魂,被收入裡頭的靈魂不能離空靈石本體太遠,然後可以碰到實際物品……大概就這樣吧?總之伊特洛現在就跟著我生活了。」

  夏書的這段話除了解釋了伊特洛的存在原理以外什麼情報都沒有提供,接著就轉移話題拉著我們離開了,看起來完全不打算解釋他和伊特洛是什麼關係、還有究竟為什麼伊特洛會死掉等來龍去脈解釋清楚,不過其實也沒關係,畢竟……這個世界存在很多獲取資訊的管道,再加上一點推理手段,不直接詢問當事人能得到的信息還是很多的。

  比方說,因為曉楓在審判所協助整理檔案資料的緣故,她是知曉關於葉芽城連環虐殺案的完整資訊的,其中當然包含遇害者及倖存者的檔案。

  整起事件最後一名死者的名字就是伊特洛‧沐柯蘭德,據曉楓所說,為了心理健康,她盡可能略過圖像不留下任何記憶點,所以並沒有發現他和夏書的長相有多麼相似,才會在見到伊特洛的思念體時大吃一驚,而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對方可能的身分。

  而且整份檔案中有比起死者樣貌更加震撼她、奪走了整理檔案時的曉楓全部注意力的紀載。

  ──那便是夏櫻也被捲入其中的這項事實。

  夏櫻‧維萊。女性,葉芽城連環虐殺案中最後一名遭綁架的受害者,被救出生還。

  我們光是發現了虐殺案的屍體就已經受到了劇烈的精神創傷,感受到死亡與自己的距離如此接近,為此悲傷過、祈禱一切儘快落幕過……然而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我們的摯友更是親身被捲入其中,真真切切地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

  甚至和我們在聖殿廣場重逢的他,正是剛從身負重傷脫離險境後長時間的昏迷過後醒過來的狀態,而當事人卻隻字未提,彷彿什麼危難都沒經歷過似的,只是歡喜雀躍地與我們一同慶祝著與摯友的久別重逢。

  ……雖然明白小夏就是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個性,他總是用笑容武裝自己,明明並不是什麼無堅不摧的強者卻總是愛逞強,悲傷難過也好都裝得好像沒人察覺,再自己躲起來悄悄發洩,雖然總是和他說可以試著依賴我們,可是那是他所習慣的處世之道,我們也無法真的去改變什麼。

  但是無意間得知他曾遭遇危及生命的事件卻完全不讓作為朋友的我們知道,還很好地掩蓋歷經劫難的模樣、微笑聽著我們說著盧斯教討伐的事情,這樣被他隱瞞著,實在是會……比以往感受到更強烈的不被信任感,心情非常複雜、複雜得不得了。

  另一方面我大概也能理解為什麼夏書對於信仰光明神一點兒都不猶豫了。

  要下註解的話,也許夏書現在能好好的活著,就是光明神的神蹟、光明神的庇祐吧。

  啊、話題不自覺跑偏了呢。

  我想說的是,既然夏書不願意多談只是敷衍帶過,我們也能靠著審判所的檔案知曉部分情報,而更深入的……我親自詢問寄居在空靈石中的本人不就可以了嗎?

  夏書在小隊訓練時都會將空靈石頸鍊取下來,大概是跑步的過程中脖子被頸鍊勒住會不舒服吧,連同亞陽騎士那裝飾意義比防禦意義更大的披風與外套一起放在置物區。

  所以我都會趁著這段時間和伊特洛先生交流。

  目前我們透過夏書及審判所檔案所知關於伊特洛的情報有:他本來是沐柯蘭德子爵家的繼承人,因為與父母理念不合,為了避免親子關係發生嚴重衝突而打算以成為冒險者當作擺脫父母的手段,因此碰上夏書成為冒險隊的一員……最終因葉芽城連環虐殺案而死。

  伊特洛身為固定和夏書一起組隊出任務的隊員之一,一同經歷無數冒險任務闖蕩後當然成為與夏書羈絆極深的朋友,了解這些後,對於夏書會讓他就這麼以靈體身分一直待在身邊也不是什麼無法理解的事情了,畢竟是共患難的摯友啊……如果有辦法的話,即使是以另一副姿態,只要對方能繼續存在於世陪伴自己,怎麼可能拒絕呢?

  而我稍微在意的是夏書說過「對人間尚有執念」的靈魂才能寄居於空靈石中,那麼……伊特洛的執念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伊特洛親口回答的。

  「大概是……還想陪在夏櫻身邊、希望能繼續看著她吧?雖然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口……但我還是希望可以繼續看著她。」

  說出這些話時他的聲音柔和得不可思議,語速很慢、聲音很輕,像是把珍重的字句輕捧在舌尖,將滿腔情意透過喉腔震動轉化成音節,真摯地、毫不隱藏地將他所懷的感情展現出來。

  「伊特洛先生……喜歡夏櫻?」當時聽到這個回答的我有些詫異。不……並不是質疑夏櫻有沒有讓人喜歡的魅力,而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喜歡上一個和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呀?我本來還以為是因為長相相近所以把夏櫻當妹妹看待什麼的,誰知道居然是男女之情的傾慕。

  「您說沒有說出口,所以夏櫻不知道您生前喜歡她?這樣告訴我沒問題嗎?」

  「我相信玫瑰小姐是會保守秘密的人,雖然我並不介意……但是,不讓她知道,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吧?」

  「……好,我不會說的。」

  無論如何,已死之人的戀情必然是不會得到實現的。

  不論是死者對生者懷抱愛意,抑或是生者對死者的戀慕之情……都不會得到回應的。

  唉呀,那是小夏該操心的事情,和我沒有什麼關係。

 

    ✧

 

  體能訓練結束,我開始個人的劍術訓練,先是站在原地空揮劍揮個一百下,再對著目標靶進行進攻的動作,反覆練習刺擊、揮斬等攻擊型劍招,待這些基礎訓練結束後,便開始琢磨自己的專屬劍法……不,說是自己的劍法太厚臉皮了。

  ──那是羅蘭贈與的最後的禮物。

  在如今晉升成小隊長的原‧羅蘭小隊副隊長弗蘭克在整理羅蘭小隊長的遺物後,從中找到的,還僅僅只具雛形、以草稿型態紀錄在幾沓牛皮紙上的一套劍法。

  那是專門為使用單手劍的女性設計的,招式著重在利用靈巧的身位轉換與借力使力,雖然還只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可是單看著僅具雛形的劍術推演,就能感覺出作者對劍術的理解通透與獨到見解……如果完成了絕對是一套非常優秀、能在實戰中大放異彩的劍法。

  「持劍者往往都獨有一套自己熟捻的劍法,在作戰中依循著劍法中的規則在對戰中即時執行最有效的行動,因此每個人都具有自己的一套劍路,熟練後往往能憑著反射動作使出當下最適合的劍招。」弗蘭克將那疊草稿紙交到我手上時是這麼說的,「而隊長曾說過妳是沒有被打磨定型過的,所以妳的劍很隨興,沒有固定的路數,雖然可以說是用劍自由靈活,但正因為沒有可依循的法則可言,所以招式間的銜接總是不連貫,會花太多時間思考自己如何行動而非觀察對手的動向,長久下去一定會遇到瓶頸。」

  「所以我想,這一定是隊長為妳準備的吧,他一定是想……」

  後面的話我便聽不清了,本來以為已經收拾好的情緒又被攪和得稀爛的黑泥糊得面目全非,巨大的耳鳴壓迫著耳廓發疼到連視神經都無法清明運作,眼前弗蘭克逐漸模糊的面孔雙唇開闔,發出的聲音卻怎麼也無法被我聽取辨識。

  而後黑暗纏繞覆蓋了一切。

  不要再提醒我了,不要再提醒我我虧欠了羅蘭多少、不要再提醒我這對他滋長卻在開花前就枯萎的感情、不要再提醒我我永永遠遠失去了他和我們間的無數可能性,不要再……拜託了……

  待我恢復意識時,已經回到房內,曉楓正坐在床邊照料我,轉告了弗蘭克的歉意,以及代我收進抽屜深處的那疊草稿,此外還有弗蘭克一同送回來的、那已經失去收件者的無數封書信等著我處理。

  我只覺得連情緒都無法掌控的自己太丟人了。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能面對它,靜下心閱讀紙上他描摹勾勒出的一招一式,而不是一見到那熟悉的筆跡就觸景生情地眼淚潰堤。

  是啊,劍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劍法,譬如太陽騎士長華麗優美如同藝術般的太陽劍法、審判騎士長俐落果決旨在迅速退敵的審判劍法、寒冰騎士長以超強專注力及洞察力為本的後發制人式寒冰劍法、白雲騎士長虛無縹緲配合雲蹤步更加難纏的白雲劍法……每一名劍士都有自己獨有的劍法。

  要想變得更強,我當然也得學習一套劍法,那正是羅蘭希望的。

  雖然手上的只是未完成品,但這可是出自劍術高手羅蘭之手,哪怕是半成品都使我獲益良多……雖然不自量力,但我不免會想著會不會將來哪一天,我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將這套僅具雛形的劍法加以完善……那便是我們一同建構的劍法了。

  唉……想多了吧。

  我拾起劍,將方才在腦內把文字模擬成影像的劍招化作實際演練,動作間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維持同調,先是閉著眼一面回想草稿紙上的敘述與字句間強調的特性為何,一面緩慢地調動肢體,反覆多次讓自己熟悉起來後,才睜開眼動作,並逐漸提速直至正常揮劍速度。

  目前已經推演到第三張草稿紙了,雖然招式間該如何連動我可能還沒個底,但是從這三張牛皮紙所吸收到的無疑是能滋長我的實力、扶持著我變強的養分,而我很期待著驗收成果的時刻。

  亞陽小隊定期有個雙人實戰對練的項目,是抽籤來決定對手的,跟著小隊團練了一陣子後我們的名字才被允許丟入籤筒中,大概是為了避免發生聖騎士把柔弱祭司按在地上打毫無練習效果的場面發生吧。

  好期待今天會抽到怎樣的對手啊……上次的對手是名為路斯達的長髮男性,是前‧審判小隊的成員,另外也是和冰藍關係特別好、類似副隊長的左右手般的存在,可能是因為以前在審判所需要協助審訊犯人的緣故,使得一手好鞭子,對練時既配劍又持鞭的。

  我從沒有想過有人能將這兩種武器結合在一起使用,而且靈活掌握的程度使得兩把武器的配合打出一加一遠大於二的效果,那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那場對練我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雖然基本上是一面倒地受壓制,力量上敵不過身為男性又久經訓練的聖騎士,稍微有點自信的速度也頂多稱的上能與對方平分秋色,並沒有能遠超對手的餘裕。

  意識到近身以力氣相拚的對戰模式對自己相當不利想拉開距離另闢蹊徑時,數度被路斯達使用鞭子阻礙,將兩人的身位限制在特定範圍內,對方並不只將思緒集中在我的劍上,而是謀略性地掌控全局,將戰鬥的節奏牢牢握在手中,始終立足在一個絕對有利的狀態。

  最終是在手中的西洋劍被鞭子制住動作無法順利回防,路斯達的劍趁隙指向我的咽喉要害處,這樣的情況宣告了我的落敗。

  不過因為兩人皆發動鬥氣並刻意不催動劍氣去擊破那道防禦,所以即使打得激烈也沒有留下任何傷口,完全不用擔心,在細心收操以後也不需要煩憂事後的肌肉痠痛,有個萬一也還有治癒類神術可以撐腰,只餘盡情戰鬥過後充斥全身的愉悅感,還有反思對局後無法言明卻確實獲得的領悟。

  那樣的經驗實在太過美妙,讓我無比期待著定期實戰的到來,我還能學到什麼呢?我還能再如何精進自己呢?無法遏止自己這樣面對戰鬥滿懷雀躍的心情。

  是以,當我看到手裡的籤寫著「隊長」兩字時,我是有點發懵的。

  當然馬上就意會到指的是夏書,但伴隨而來的是……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不但友誼的小船會翻還很失禮,不過我承認我是稍微有些失望的。

  聖騎士長之間的例行切磋觀摩過了、聖殿每個月的例行劍術比拚也圍觀了、亞陽小隊的訓練更是三不五時都在看……看了這麼多,我實在不覺得──夏書會是能讓我從對戰中有所收穫的實戰對象!

  作為一個擔任亞陽才開始接受劍術訓練的初學者,他修習劍術的時長可能還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是個連鬥氣都不會的實習聖騎士,以他為對手根本也沒辦法放開來全力打,會見血的!

  結果也確實不出我所料就是了。

  哨聲開始的瞬間夏書揮砍著雙劍襲來,我側身閃過揮來的右手劍,壓低重心舉劍擋下接續而來的左手劍,我和夏書的力氣其實是相差無幾的,不管是誰在力量上都無法徹底壓制對方,不過我是用西洋劍靠近劍柄的下半部架住他左手劍的劍尖處的。

  簡單的槓桿原理,擁有較短抗力臂的優勢下我能確實瓦解他的攻勢甚至是帶有反擊性,夏書的左手劍被我彈開後有一瞬的重心不穩,本想趁著兩劍交鋒的僵持對我施予攻擊的右手劍失去了攻擊的意向而被他用來穩住重心。

  我當然沒有放過這個空檔,手持劍刃的方向一轉順勢使力向下,劍柄處狠狠地敲在夏書的右手腕上,突如其來的劇痛使他握著劍的動作一鬆,本就打著讓他武器脫手宣告落敗的主意的我早有預料,反手一劍將他的右手劍擊飛至場外。

  至於會不會有人倒楣被飛出去的劍打到?在場都是訓練有素的聖騎士,當中實力排行最低迷的那一位就在練劍場內,所以那不是值得操心的問題。

  也不管夏書有沒有反應過來,我的攻勢還沒結束,反手擊飛夏書的武器之後我的西洋劍正好停留在上空,提供了再合適不過的追擊狀態,看準目標後劍鋒砍落直將他橫在前方防禦的左手劍壓下,夏書的臂力無法抵抗這蓄力向下的作用力,劍尖被壓迫到觸及地面。

  我手腕一轉搶在夏書做出反擊以前用西洋劍架住他的劍維持劍刃垂下的狀態,而後腳步向前一滑,突入夏書防禦空洞的底盤,空閒的左手一把攫住他的左臂,站定步借力一扭身,便將他甩過肩摔在練劍場上,重重摔下的身軀自然激起土質場地上的塵埃。

  我俐落地將被我摔得有些暈頭轉向的夏書餘下的唯一一把武器踢出場外,接著抬起細劍指往夏書的咽喉處,俯身衝他微微一笑,又有些鬆了一口氣的意思在:「將軍!」

  太好了,在沒有見血的情況下結束了,儘管我後知後覺地想起夏書的白色制服因為這個過肩摔全沾上泥沙也於事無補……抱歉了兄弟,抱歉了聖殿的洗衣工具人,白色的衣服弄髒了會超級難洗的。

  「妳以為是在玩象棋啊!」夏書全然無視逼近在喉前的劍,發表了他的戰後感言。

  「哈哈,承讓了,亞陽騎士長。」在圍觀的聖騎士每結束一場比試都會進行的例行掌聲下,我伸手拉起夏書。

  雖然內心深處被點燃的戰鬥慾還沒被平息,但是想想自己的職業是聖殿『祭司』,戰鬥慾這種東西根本不該存在吧,也不想被曉楓說成斗S戰鬥狂什麼的,所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樣就很好了。

 

    ✧

 

  傍晚,結束審判所工作的曉楓帶著好消息回來了。

  「玫瑰瑰!妳之前提到的探監許可我幫妳要到了!雖然因為是最低權限的,每週只能會見一個小時,不過只是探望朋友的話足夠了吧?」曉楓舉著印有審判所印鑑的文書交到我手中,內容是允許文書持有者在有一名聖騎士陪同的情況下對關押的刑犯進行探望。

  這樣一來,我就能去見凱列恩了,我一直很在意他會受到什麼處分,知道並非死刑而是有期徒刑後也會擔憂他的心理狀態,畢竟算是救命恩人,會希望能去探視他也不是什麼過分的想法吧?

  「雖然我覺得妳能就這麼無視他的罪犯身分把他當成朋友實在很厲害就是了,但我沒什麼意見,他讀起來不是壞人。」曉楓聳聳肩。

  「謝謝妳了,曉楓,快讓我抱一個。」

  「我會說妳這叫恩將仇報哦?」

 

    ✧

 

  當然,如果我知道今天值勤的是魔獄小隊,並且擔任陪同探視犯人的輪班聖騎士正是克嵐德先生的話,我絕對不會選在今天去見他的!

  我嘴角僵硬地挺直背脊向前邁步,身後擔任護衛的克嵐德聖騎士的目光卻如針刺般惡狠狠地來回掃射在我的身上,感覺被背後都要被那熱辣的視線給燒穿了,大哥你這個樣子會讓我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你當殺妹兇手對待了……

  負責審判所業務的是曉楓、隸屬於殘酷冰塊組的也是她,因此我和某幾個小隊打交道的機會很少,不如說自己也會特意避開某些見面會尷尬的人,重點閃避對象就是這位從來沒有給過我們好臉色看甚至還找過碴的克嵐德先生(剛擔任聖殿祭司那幾天遇到克嵐德先生就被言語攻擊到想衝上去打一架的我,為了形象,從此一見到魔獄小隊的制服就會掉頭就走),哪裡知道就敗在今天!

  太難熬了,明明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令人如坐針氈、絕非善意的視線,可是一回頭,克嵐德先生只會掛著恰到好處挑不出錯處的微笑對我的止步投以詢問的視線,我也只能假裝無事發生加快前往探視間的腳步,當我一轉回身子,那股審度的視線又一次黏上背脊。

  嗚……真的好可怕,下次探監的時候,我一定要先調查值班的是哪一個小隊!

  終於來到提供親屬探望犯人的小房間,一面上頭嵌著鐵欄杆的矮磚牆橫在房內,將小房間分隔成屬於犯人及訪問者的兩個空間,凱列恩就坐在牆的另一邊,身後還站個負責看守犯人的聖騎士,雖然這表示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毫無隱私可言,不過這也是當然的,畢竟凱列恩怎麼說都是因為轟動忘響國的邪教案件而被判刑的重大犯人嘛,怎麼可能放他與人進行密談呢?

  再說我也只是進行一些噓寒問暖的工作而已,被其他人聽到也無所謂,當然如果身後克嵐德先生的視線能柔和一點不那麼扎人就更好了。

  我理好裙襬後就座,有點安心地觀察到凱列恩的氣色明顯比在盧斯教初次見面時來得好,臉色不再蒼白如紙而變得紅潤,不再是當初意志薄弱得彷彿一不留意存在就會消逝的模樣,多了些屬於人的生氣,雖然是身陷牢獄中,但我覺得他的心理和生理狀態都應該比分離時好多了。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是看到凱列恩先生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會對監牢裡的犯人說過得不錯的恐怕也只有妳了。」凱列恩柔柔地笑著,「但確實是比從前好多了,能從那份束縛與心魔中解放出來……特別是這幾天除了母親大人,父親大人及兄長大人也來信了,我想……也許只是從前的我眼光太狹隘了,過分執著於所謂獨有的愛。」他低垂著眸,似乎是想起家書中所感受到的、來自血親的愛護,神色變得更加溫暖。

  「但是當然,正因如此更加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罪無可赦的事情。我想,往後的人生我必然得傾盡一切去贖罪才行呢……啊、抱歉,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事情,那麼妳最近過得如何呢?居然會來看我,還有這身衣服……」

  我這才接下話頭,和他報告了我成為聖殿祭司的近況,也表明可以每週來探望他一次,如果有需要可以為他準備慰問品。

  「聖殿祭司啊……不過有點意外呢,我以為玫瑰小姐是不喜歡受束縛的人,比起在聖殿固定工作,妳應該更喜歡冒險者自由的步調,不過也恭喜妳,這畢竟是史無前例的新職位,相信會很有意義的。」

  頗令我意外的,和凱列恩聊天居然是件挺治癒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不會有比初遇更糟糕的相處情境,又有過共患難的經驗,如今隨意聊起天來一點都不會尷尬,本來以為只會是打個招呼就結束,我們居然真的聊了整整一個小時的訪客時間。

  這也我更加明確地感受到凱列恩的確是公爵家出身的小少爺,他的學識其實十分豐富,談吐舉止也都透漏著接受良好貴族教育成長的信息,特別在講述他所引導的話題時,是相當健談且引人入勝的。

  像我提到聖殿的飯後甜點很好吃以後,話題被帶到了適合配甜點的茶,凱列恩眉飛色舞地說著他對茶藝的喜愛與理解,還有在公爵家時總會在侍女的協助下享受親自泡茶的樂趣,他像談論鍾愛的藝術品般論茶時臉上綻放的光芒,讓那本來就很好看的臉龐顯得更俊更有魅力了。

  是誰?到底是誰把這樣優秀的人當廢物一樣隨手亂扔,還用言語攻擊、踐踏別人的心靈讓他走上歪路的!明明就是個很優秀的人啊!到底公爵家的人才輩出到什麼程度會讓這種明明很優秀的人長成極度自卑需要關愛的模樣的,貴族社會到底有多可怕啊──

  身後克嵐德的咳嗽聲將我從意外挖掘到好話友的喜悅中喚醒,連忙將今日的拜訪收尾。

  「抱歉,時間到了呢,下週如果有空我還會再來,會借幾本我推薦的書過來的,如果凱列恩先生肯賞臉請務必抽空讀讀,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我提起裙襬行李告辭,克嵐德先生先替我推開了門出去等待,就在我走出房間之際,凱列恩突然出聲喚住我。

  「玫瑰。」

  「是的?」

  「雖然妳總說我是妳的救命恩人,但我其實覺得妳才是那個拯救我的人哦,我真的……」他似是在思索用詞,最後偏頭一笑,「……很感謝妳。」

  「不用客氣。」我也回以笑容,闔上門扉。

  門徹底關上以後,帶著好心情轉過身的我撞著克嵐德先生銳利的目光時,掛在我嘴邊的笑差點被嚇得煙消雲散,只能勉強保持面部表情,用最無辜的聲音發問:「請問怎麼了嗎?克嵐德先生。」

  「妳和米坦利亞齊公爵家的小少爺很熟?」

  ……這種充滿壓迫感的問法是怎麼回事,果然因為他的盧斯教涉案者身分懷有很強的敵意是不是?

  「談不上熟,不過如您所聽見的,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十分有禮的措辭回應對方有些逼人的言詞,儘管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確答案。

  「哦?邪教的主謀救妳一命啊?那可真不錯。」

  又來了又來了,第二次見面時那樣陰陽怪氣的語氣與充滿針對意味的惡毒聯想啊?克嵐德先生,您究竟想幹嘛?我沒有有耐心到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你詆毀,說起來,這樣三番兩次刁難無冤無仇的女性,是一名騎士該做的事情嗎?

  「如果您有詳閱審判所的調查檔案的話,我想上面有清楚寫出巫妖才是主謀者,凱列恩先生只能稱得上是共犯,還是主動投誠讓事件圓滿解決的功臣之一,若說當時在葉基山上的針鋒相對是您宣洩面對弒妹兇手內心憤恨的手段,那如今這般刁難又是有什麼正當理由嗎?」我試圖和顏悅色,音調卻不免因怒火而拔高,語氣中更帶上了幾分責備幾分控訴。

  「妳知道蘿莎琳德這個名字的涵義嗎?」

  我不知道克嵐德為什麼要突然談起他妹妹的事情,只能呆呆地望著背對著我緊握拳頭的他,臉上的職業性笑容都掛不住了。等等,我突然產生某個很可怕很可怕的想法,這人……該不會覺得我和盧斯教有關聯,只是裝成受害者的模樣逃過一劫,其實是工於心計的法外之徒什麼的吧?所以才要讓我清楚他被害死的妹妹是怎樣的人之後為此付出代價什麼的。

  不是吧?哥哥我真的沒有和盧斯教勾搭,我真的只是因為受難體質常常被捲進去可是能力剛好夠我浪完還平安無事而已!千萬冷靜,不要劍一出鞘就在這隱密的地方把我幹掉!

  那什麼……審判所是可以用魔法的地方沒錯吧?印象中對於會魔法的犯人是用特製鐐銬封印使用魔力的能力,應該不是設地域性魔法陣,可萬一審判所真的有這種地方而他想趁機把我幹掉怎麼辦?武器我收在空間裡!用跑的我怎麼可能跑得過被選入十三聖騎小隊的優秀聖騎士!

  「她的名字的意思是盛開的玫瑰花,她也很喜歡玫瑰,喜歡玫瑰花的飾品、喜歡玫瑰花紋的洋裝,總吵著讓我替她買……她還很喜歡吃巧克力,在我來葉芽城以前,蘿莎都會在我公務結束後扔幾顆巧克力過來,說補充糖分很重要。」但他接著說下去,似乎不像是要取我性命的模樣。

  「我大概、總在試圖從妳身上挖掘出她的影子,從妳身上的玫瑰飾品、喜歡吃的甜點、一些說話的小習慣什麼的,那些微小的相似處……好像這樣就可以透過妳去緬懷蘿莎,好像藉由妳就能尋回和妹妹相處的時光……」

  話說到這裡,我怎麼也該聽懂了,原來他從事件結束以來對我莫名其妙的反應都是在……從我身上挖掘出妹妹的影子?等等,克嵐德都是這樣和他妹妹相處的嗎?這種像仇人般讓人火氣上湧的相處方式?你明明表現得非常珍惜妳妹妹的模樣……

  「我爸是治療師,他說這是移情作用,是人經歷創傷後把過去的情感投射在某個不應承擔的人身上的保護機制,因此他建議我多和妳接觸,藉由清楚認知妳們的不同來抹滅這種現象,這樣才能真正有一天從失去蘿莎的陰影中走出……今天終於才又碰上妳了,就麻煩玫瑰祭司聽我多廢話幾句吧。」

  克嵐德先生終於轉過身面對我,露出的神情與初次見面時有些相似,是情緒洶湧卻強忍著無事發生的面容,只能從變得沙啞的嗓音中窺知一二,「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和她的相處模式變成了日日鬥嘴,明明都很關心對方,卻總要用吵架的方式來表達,那種像互扔刀子一樣的溝通方式,不知道什麼時候定下了型,我們好像只會這樣彆扭地表達關心,有時候連一句『照顧好自己』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

  「當然……之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克嵐德先生說完這句話後,發出一個聽不出究竟是哭還是笑的音節。

  「無論如何,把這樣的相處模式投射在妳身上是我的不對,非常抱歉,但……」他抬起手,將手掌舉在我的頭頂,動作卻在猶豫,像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做出那樣的舉動。

  我直視他那雙有些黯淡無光的棕色眼眸,那樣的目光……即使是我也能察覺到不對勁,他現在看的不是我,而是透過我在看著他的妹妹,看著那位身殞連環虐殺案的蘿莎琳德小姐。

  啊、啊,搞了半天不是我被害妄想的那種復仇劇情啊,那焦躁灼熱的注視透漏的既不是懷疑、也不是憎恨,而是徬徨不安與對逝者百般渴求卻永遠不會有回應的心情引發的某種盼望、某種渴望……眼前精壯的聖騎士不過是個因為失去親人的劇痛而產生精神創傷的可憐男人罷了。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啊?怎麼突然我身邊……就充滿了失去生命中珍貴存在的人呢?

  我似乎能從他身上看到不久前自己的影子,可能是我太薄情太利己,又或是長年的血親之情比我那微不足道的單戀來得強烈得多,在我日趨安定的如今,克嵐德先生完全沒有從那份傷痛中走出,甚至那心壞的程度變本加厲了起來。

  看著他猶豫不決的模樣,我乾脆把他的手掌按到我頭頂上,畢竟放著他膠著在那進行內心抗爭也太無情了些,「想摸頭就摸吧,如果這樣能使您好過些的話。」反正是下班時間了,頭髮被弄亂也不需要再努力整理好把頭飾戴回去。

  克嵐德先生愣了一會兒,然後放鬆了一直緊繃著的臂膀,在我頭上胡亂揉了幾圈,隨後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要讓我認知妳們是不一樣的人才行……我能、麻煩妳嗎?妳能說那句……我和蘿莎都說不出口的那句話嗎?」

  我嘆了口氣。

  沒辦法,《聖殿祭司守則》好像有這麼一條規範──友愛聖騎士兄弟。

  既然如此,那當然只能……

 

  「請您照顧好自己,克嵐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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